2016年5月,是枝裕和导演的电影《比海更深》(海よりもまだ深く)在日本上映。电影标题取自邓丽君的日文歌曲《別れの予感》(离别的预感)中的一句歌词,影片风格则延续了是枝裕和一贯的温情与平淡。 《比海更深》的故事内容与主演阵容都与2008年上映的《步履不停》有承接关系,可视作姐妹篇;但二者的不同在于,八年之间,导演是枝与主演阿部宽都有了孩子、成为了父亲,故而本片在“儿子眼中的父母”基础上增加了“父亲眼中的儿子”这一视点。拍摄取材于是枝裕和少年时期生活过的东京清濑市“旭之丘团地”,细节中也融入了导演本人的童年回忆,可谓又一部细腻感人的诚挚之作。 在从40岁跨入50岁的人生晚秋阶段,已为人父的是枝裕和在拍摄与制作《比海更深》的过程中都有过些什么思考呢? 下文翻译自是枝裕和连载于杂志《SWITCH》上的专栏,共三期(Vol34.No.4~6);围绕《比海更深》的创作背景、导演自身的记忆,以及饰演母亲这一角色的树木希林女士来谈。 —————————————————— 是枝裕和《SWITCH》专栏连载 《比天更蓝》 翻译:风满蜃气楼 (内容仅供交流,请勿任意转载或商用) 【第一回 回老家】 以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团地为舞台拍摄的最新电影《比海更深》 将电影制作完成之前的经历与团地记忆一同回顾的特别连载 ——译者注 团地:为提高生活和生产必须的各种基础设施与物流效率,而将住宅或用途相近的产业集中在同一地区的建筑群。分为工业团地、农业团地、住宅团地等。本文中的团地指住宅团地。1950年代后半,日本的公团住宅开始兴起。这类住宅的室内兼备自动冲洗马桶、浴缸、带餐厅的厨房及阳台等现代化设施,是当时人们憧憬的居住环境。
大概在十五年前左右,我萌生了以团地为背景拍一部电影的念头。那是在对业田良家先生的漫画《空气人偶》心怀感激,并为该作品的电影化撰写企划书的时候。最初,作为主人公的空气人偶(即充气娃娃)和男人一起生活的地方就被设定为团地;位于东京郊外,一栋有40多年建筑历史的老旧住宅。电影中出场的贪食症少女、痴呆症老太太都有相似的属性,她们分散居住在团地的同一栋大楼里,用各自的方式填补内心的空虚。这个念头形成的契机大概是在父亲去世后,我久违地回老家看望一个人生活在团地的母亲。在熟悉的巴士站下车,又到附近的“法国号”蛋糕店买了蒙布朗蛋糕。按从前的路线往家里走着,忽然看到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公园里,那座贝壳形状的大滑梯外围上了“禁止进入”的栅栏。后来问了母亲才知道,此前有个小孩在攀爬贝壳外侧时不小心掉下来受了伤。我小时候也经常在玩捉鬼游戏的时候攀爬贝壳外侧,做着杂技演员一样的动作、和伙伴们追来追去,即使从滑梯上摔下来也只能怪自己不小心,而非滑梯的错,这在当时的我们心里是共通的准则。第二次回老家时,那座滑梯已经整个被撤走,不留一丝痕迹。现在那里变成了老人们休憩的场所。想来原因也并非是那个孩子受伤,而是因为这个团地没有了孩子的存在,滑梯再无用武之地。证据就是,曾经有很多人练习棒球和足球的草地因常年无人、已长得十分茂密,商店街的文具店也改装成为老年人复健中心。 这里所有的活动都像慢镜头、像静止不动的画面,在死亡气息萦绕不散的风景中,只有停车场和公园附近的树木还在持续生长,释放生命力,即将把五层楼的团地整个覆盖掉。 (啊,好想拍啊……) 就是那个时候有了这个念头。 回想起当时的感触开始筹备《空气人偶》的拍摄时,我们与团地代表方、也就是眼下热门的UR(都市再生机构Urban Renaissance Agency,简称UR)方面的交涉却并不顺利。据制作部工作人员说,要取得公团住宅的拍摄许可原本就不容易,用途微妙的充气娃娃(空气人偶)与团地居民一起生活这种设定似乎更加不行。如果要顺利拍摄,必须获得自治会的许可、并取得团地全体居民的同意。因为难度很大,最终我们不得不放弃。或许是因祸得福吧,后来电影改成了描写泡沫经济破产后、地价短期上升又下跌这段起伏期以内,不同人的生活故事。我自认为那部片子很好地反应了那个时代背景下、东京这座城市的另一个侧面。 这次终于实现了多年来的愿望,以公团住宅为背景、而且是以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清濑市旭丘团地为拍摄地,进行新电影的制作。 没有住过团地的人或许很难理解,即使在同一个团地,或者该说正是住在同一个团地,住户之间才有了明确的阶层关系。简单说来,出租房屋(賃貸住宅)从房间号是奇数还是偶数就能知道这套房子的房间数、室内布局和租金;例如101号是2DK,102号是3DK。进一步说,如果2-3、2-4号楼是出租房,2-6号是按户出售的商品房(分譲),这样以来,2-6号楼的等级就更高。我没怎么去过商品房,所以记忆未必可靠,但商品房的面积大小似乎也有两个等级。 与这栋团地仅有一条路之隔的马路对面是名为“西武住宅”的独栋建筑(一户建て)。集团住宅区的居民如果攒够了钱,就会全家搬到这边来,也算一种“升迁”。放在从前,如果没有到过某个人家里就不会知道家与家之间的差距,但有了团地之后,通过住址就能立刻了解这种差距。团地就是这样一个将收入差距表面化的场所。 当时,孩子们一起玩耍并不会在意对方的家庭环境,但住在商品房的孩子大都打扮新潮,兴趣爱好上,出租房的孩子学算盘,而商品房的孩子们大都学钢琴、小提琴。像我母亲一样住在出租房的妈妈们大都在小区附近的工厂做临时工,而商品房的妈妈们几乎都是专职主妇。出租房的居民大都坐巴士、电车通勤,而商品房居民都有私家车。自尊心强的母亲认为,上了年纪后还在出租房生活是一种耻辱,她也想搬到商品房、甚至更好的独栋楼房去,而那时候的父亲和我并没有实现母亲愿望的能力和意志力。这次的电影设定和家庭成员所处状况都是虚构,但树木希林女士演绎的母亲,这个角色对自己人生的不如意、以及为平复这种心理而采取的一系列应对措施,其中有很多都以我自己的母亲为原型。 决定拍摄某部电影时,我总是会首先考虑,为了让影片呈现的空间更贴近普通人睡觉、吃饭、生活的感觉,需要注意哪些点。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出错,观众在观影时就会无法从眼前场景推测这个家庭的历史。
例如,一个四人家庭(父、母、女儿、儿子)在客厅围桌吃饭的时候,母亲的座位自然是确定的,但父亲是要和家人一起坐在桌子前、还是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呢?这些都要根据夫妻二人的关系、以及两个人多年相处累积的习惯来决定。3DK的家庭中如果有两个孩子,住在方向朝南、光照良好那个房间里的往往在二者中居强势地位。这次的电影中,我们有意将朝南的房间分给了姐姐。这当然也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姐弟二人的力量关系,但朝北的房间离玄关很近,即使深夜外出也不会被父母发现,这是它的优点。男孩子上了高中以后,便会自动对这个朝北的寒冷房间产生需求。想到这些,一边推敲一边设计出场人物接下来的行动,即使只是团地3DK这样一个有限的空间,也瞬间拥有了在时空中无限延伸宽度与纵深的可能性。
【第二回 时光机】
我以为,拍摄电影时最需重视的便是“记忆”、“观察”和“想象力”。虽然根据作品性质不同,三要素的比重会有所调整,但就整体而言,三要素缺一不可。 《空气人形》中,“想象力”所占的比重最大,《步履不停》则是“记忆”,这其中与母亲相关的记忆又最多。《海街Diary》改编于一套自成体系的漫画作品,因而在拍摄时主要着力于与原作的磨合,在仔细观察、分析与感受中推进拍摄进度。这种拍摄方式也有其乐趣,我从中收获颇丰。 这次拍摄的《比海更深》是以“记忆”为主的电影。要问出自谁的记忆,无疑是我自身。然而这也并非一部自传性电影。例如,主人公良多(阿部宽 饰演)一直想成为职业小说家,事实却并不顺利,他只能以调查为名(译者注:指为写小说积累材料)转职进入一家侦探事务所,时间长了,这份工作渐渐开始成为他的正职。妻子响子(真木阳子 饰演)对这样的丈夫感到厌倦,离婚后带着独生子真悟(吉泽太阳 饰演)离开了他。良多成了一个每月只能见妻儿一次的“前夫”和“前父”。 显然,这样的设定本身已经是虚构,如果是纪实那可不得了。 那么,哪个部分反映了我的回忆呢? 《比海更深》和《步履不停》无论从故事本身还是出演成员来看都算得上姐妹篇,但二者的区别在于,两部作品相隔的八年之间,我和阿部先生都成为了父亲。 彼此都从四十代跨入了五十代,在这个年龄段,人生目标(当然与童年时期完全不同)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同样身处于这个不断失去的人生晚秋阶段,对于主人公而言最珍贵且难得的收获就是亲生儿子了吧。也就是说这部电影采取了“父亲”的视点。 如果说《步履不停》是刻画了儿子眼中的父亲与母亲,《比海更深》便是在此基础上增加了父亲眼中的儿子这一视点。主人公既是儿子、也是丈夫、同时还是父亲,作为这样一种存在,本片希望传达出更多更为复杂的东西。 事实上,我的回忆并非体现在主人公良多身上,而是更多倾注在了真悟这位少年的身上。真悟是个很冷静的孩子,说话声音小,并为大声说话的大人感到羞耻。虽然身为少年棒球队一员,却并非正式,而是代打——以four ball为目标的代打,梦想是将来考上公务员。 我也曾是少年棒球队的成员,一号右翼手,正式队员(和电影的设定不同)。但由于个子小、力量不够,当时也是以four ball为目标(这里倒是纪实)。好在我跑得快,盗垒是唯一可以示人的强项。在目睹了四号击球手中岛君挥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全垒打后,我立刻明白自己并没有打棒球的天赋。即使如此,也还是在小学毕业纪念册上的梦想一栏填了“职业棒球手”。当时的我身上并没有大人们希望在孩子身上看到的天真烂漫,相反只有冷静。因为从小就是这样的人,所以电影《奇迹》中登场的双胞胎兄弟里,弟弟龙之介这个角色并非出自我自身的记忆,而是通过观察小演员前田旺志郎的言行举止而创造出来的。 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曾带我到池袋站东口附近的某个地方买过彩票。因为我是左撇子,于是决定用左手抓票。直到现在,选那10张彩票时心脏砰砰直跳的感觉还留在我的记忆中。而当我兴高采烈地回家告诉母亲时,母亲却发了怒——从小在兄长们关爱下长大的母亲一直打心眼儿里厌恶着父亲爱赌博的习惯。 不过就是彩票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在这种时刻我才和父亲站在同一战线。从那以后,无论是打弹珠还是赌马玩儿,我脑海中都会浮现出母亲的脸,同时也感到些许愧疚。我之所以选择电影这份事业起伏十分剧烈的工作,或许并非源自爱看电影的母亲、而是源自爱好赌博的父亲的影响。从这一点上讲,嗜赌的良多身上也承载着我对父亲的记忆。除此之外,他回老家探望在团地独居的母亲那份经历也与我自身相重合。 没错,简单说来,这部电影里登场的角色和情节中寄托着我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的各种记忆,只是改变了人称和人物关系。虽然如此,它也并非一部自传性作品。即使片中某个角色身上强烈投射着我的记忆,一旦改变了设定,一种奇妙感便油然而生。这个角色开始渐渐剥离我、有了自己的特性而变得鲜活。或许有人会称之为“想象力”,而我习惯称其为“观察”。具体很难说清,但将自己的一部分作为观察对象的“他者”,从中更能生出批判性观点,观众也会笑着认同吧。我是这样认为的。 这次不同于以往的一点是,拍摄地选在我生活了近20年的团地,在令人怀念的风景中展开故事的情节。 故事本身是虚构,部分情节是纪实。登场人物中的母亲和儿子由树木希林女士和阿部宽先生饰演,因此也是虚构。不过,和母亲一起走过团地中那条杜鹃花开得很美的小路这段经历的确出自于我自身,算是纪实。将在那条路上和母亲的对话融进剧本的台词,并从希林女士口中听到它,站在摄影机旁看着二人背影的我恍惚陷入一种乘坐时光机回到记忆现场的错觉。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拍摄中、编辑中、甚至影片制作完成后的现在也一直持续着。 【最终回:柴刀】 记录《比海更深》制作完成之前的事情。本期将围绕承载了我对母亲记忆的淑子这个角色的饰演者——树木希林女士来谈。
《比海更深》是我和树木希林女士合作的第五部电影。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2007年。《步履不停》的剧本制作完以后,我认为能担纲剧中主人公母亲(横山年子)这个承载了我对亡母回忆角色的,除了希林女士没有别人。于是主动联系了她。 此前曾听人说她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似乎常把共演的女演员弄哭。想到这些,大概不只我,所有工作人员都很紧张。 “天气很好,所以走路来的”。进入ENGINE FILM公司的会议室后,希林女士一边说起她在路边发现有人在卖看起来很好吃的香蕉,一边从自己包里取出来放在桌上(虽然我印象中是干红薯条,但希林女士肯定地说是香蕉,此处就以她的记忆为基准)。坐定之后,她来回看了看我身边的安田会长和制作人加藤,说:“明明离开拍还早,这么急着找我,是因为从哪儿听说我是个很难应付的人吧?”接着轻笑起来。 “怎么会呢,没有这种事……” 我一边苦笑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起母亲这个角色的重要性(明明没有人问),希林女士则一脸笑意地看着我。见面的第一分钟,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将近十年的合作之后,我和希林女士已经很熟悉了,最近甚至开始期待她会不会说些什么来挫挫共演者的锐气。不过,被训斥的人那方也的确不好受。 有一次参加某个聚会,电视界的某位大人物专程来跟希林女士打招呼,说“以前曾经跟您在OO这部电视剧里合作过。”希林女士并未用“啊,那真是承蒙关照啦”之类的社交辞令回应他,而是看了看对方递过来的名片,又来回打量名片上的姓名和对方的脸,说:“不记得了诶。我真的演过那个吗?”迅速地切断对方的话头。 还有一次颁奖仪式,也有一位大人物来问候她。听完对方(说实话并不有趣)的话之后,希林女士突然问了句,“你这条领带是在哪买的啊?” 如果换了其他人,做出这样的事一定会被认为是很失礼的,但不知为何到了希林女士这里,被吐槽的那方反而会一笑置之,甚至把这件事当成有趣的笑料讲给别的人听。 大概是因为希林女士的态度和语言中藏着一把看透人事物本质的锋利菜刀,或者说柴刀吧。 经常有人把她的直言快语评价为“毒舌”甚至“语言暴力”,其中有职业记者、也有采访人员,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绝不会在背后中伤别人,而是站在当事人的正前方,高高抡起语言这把柴刀砍下去。干净利落得叫人清爽。然而等对方离开之后,她又会捏住身旁我的衬衣胳膊肘部分,说:“刚才那个人的XXX绝对是OO对吧!” 爱把平常人根本不会在意、也不会拿来讲的东西当成话题说说笑笑,这种特质跟我母亲很像,也和“世俗社会”本身的特质一样。我很喜欢这样的希林女士,和她在一起很开心。 不过,我尊敬的却是那个总是比约定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到拍摄现场、一个人开车到达后在休息室翻开台本放在膝盖上、闭着眼睛独自练习台词的希林女士。 是那个等到正式进入现场拍摄时——例如在团地住宅内的厨房餐桌,要如何表现剧中母亲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年?椅子该放在这儿吗?和冰箱之间的距离合适吗?水壶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吗?在我坐下来之前、该在哪里做点什么呢?——把自身融入到空间整体之中、全神贯注去琢磨演绎方式的希林女士。 那些因为她的严厉而被弄哭的演员恐怕是因为没有以希林女士那样的态度(并非演技水平)去对待角色和作品,也没有和她进行角色间的正面交锋,而是以一种半吊子、随时可能打退堂鼓的感觉示人了吧。 拍摄现场的希林女士是如此拼命、甚至不惜缩短寿命地努力挑战自我、挑战自己演技的极限。这时候她的柴刀是在自己头上挥舞——用比对他人的严格更加挑剔的目光审视自我、随时准备与自我交锋。这样的希林女士真的很美,甚至带有一种神性的光辉。目睹这种姿态,我不禁觉得,能和这样的女演员一起拍摄电影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啊。没错,打从心底这样觉得。 【完】 原文出处:是枝裕和《SWITCH》专栏连载 翻译:风满蜃气楼 (本内容仅供交流,请勿任意转载或商用) 【东瀛文艺通信】 微信订阅号:dywytx 前沿的日本文艺资讯,深度的日本文化解读。 观察・阅读・领略东瀛文艺万象,从这里开始。 长按添加关注
在影片《比海更深》中,最打动我的角色,是母亲淑子。
丈夫去世后,女儿劝她多交些朋友。淑子却说:“我这个年纪交朋友,只会徒增来参加葬礼的人数。”
听见这话,我忍不住笑了。暗自想来,只有真正活明白的人,才能说出如此刻薄、消极却又诚实到可爱的话。
敢用“死”来自嘲,才透出了“生”的豁达。
淑子就是这样一位豁达的母亲。
她可以把岁月年轮碾过的人生体悟,不着痕迹地按进日常生活里。
我们仅仅观看她的生活,看这幅苍老的躯体,在静谧的时间里行走、坐卧、煮饭、养花……就仿佛看到了生活的本质。
只见她一面煮菜,一面说道:“这魔芋要慢慢煮,放一个晚上才会入味,和人一样。”
影片《比海更深》讲述的,是人与人的别离。
整部影片都弥漫着一股悲凉的味道,那里面,有父亲过世的伤感余味,也有家庭破碎的离愁别绪。
而极易被我们忽视的是,这一切痛楚最深切的承受者,其实是淑子。
丈夫离世,撒手去了另一个世界;儿子离婚,还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只有淑子,被狠狠地抛下,独自承受着双倍的痛苦。
正如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写的:“思念远离的情人是单向的,总是通过呆在原地的那一方显示出来,而不是离开的那一方。”
淑子,就是这样一个被留在原地的人。
然而,我们在她的脸上却几乎看不到悲伤,只看到从容和释然。
在丈夫葬礼的隔天,淑子就把他的所有东西丢掉了。
儿子良多不解:“在一起50年了,到最后就这样?”
淑子笑答:“别傻了,正是因为在一起50年,才会这样。”
因为那已被时间打磨得分外轻盈而深邃的爱,没有重量,却浩瀚辽阔,以至于任何一个物件都无法承载,唯有装进记忆里。
只有记忆,才是死者的天堂。他们将在那里,获得永生。
其实,淑子的婚姻并不算幸福。
丈夫是个不争气的男人,游手好闲,负债累累,但淑子却磕磕绊绊地守了他一生。
这或许很难理解。
而巧合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淑子的扮演者树木希林女士,也有着同样的境遇。
30岁那年,她与摇滚歌手内田裕也一见钟情,坠入爱河。
可在此后长达40多年的婚姻里,丈夫却频频出轨、家暴、偷窃、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即便如此,树木希林仍然对丈夫不离不弃。
当别人追问时,她这样回答:“如果来世再次相遇,我仍会爱上他并再次度过狼狈的一生。”
“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这或许才是关于“爱”的最纯粹的定义吧。
正如在影片中,淑子黯然神伤,说道:“我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对谁说过‘爱他比海更深’这样的话。”
其实,不用说的,她已经做到了。
如果说对丈夫的爱,是前世的孽缘;那么对儿子的爱,则是今生的羁绊。
见到儿子的衬衫上沾了咖喱,淑子还是会毫不迟疑地用手去擦,哪怕儿子已经年过四十,不再是孩子。
这是一位母亲的本能反应。
在儿子良多的身上,淑子仿佛看到了丈夫的影子。
他是一个落魄的作家,年轻时曾经获奖,之后便江郎才尽,整日浑浑噩噩,妄想靠赌博赢回人生。
终于,妻子忍无可忍,带着儿子离开,一家人就此离散。
良多只得独自生活,每月见儿子一次,并通过监视妻子,来实现对这段婚姻无济于事地守护。
这一切,母亲都看在眼里。
因为母亲,就是那个比我们更早一点知道我们会失恋的人啊。
可是,淑子却无法要求儿媳和自己一样,即使嫁了个窝囊的男人,也会厮守一生。
她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儿子,亲手搞砸自己的生活。
影片的后半段,是这部电影最耐人寻味的段落。
因为台风过境,母亲挽留,这一家人得以重聚在一起。
那一晚,谁都没有睡。
大人们睡不着,孩子不愿睡,母亲说:年纪大了,睡一会儿就够了。
所有人都固执地睁开眼睛,想再看一看曾经的生活。
淑子心里明白,这或许是一家人最后一次相聚。
于是,她抓紧这最后的机会,不动声色地,为这个即将破碎的家庭,设计了一场告别式。
她拿出相册,一张张翻看相片,和家人们谈论着过去;
她做好晚餐——冒着热气的咖喱乌冬面,那是丈夫生前最爱的味道;
她铺上崭新的被褥,想让良多一家,重温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感觉;
……
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挽留,而是为了告别。
淑子拿出良多年少时的作文,给真悟:“看,你的父亲小时候就很会写文章。要知道,文采是个很棒的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帮自己的儿子在他的儿子面前,挣回一点点做父亲的尊严。
面对儿子良多,她不经意间说道:“为什么男人都不懂得珍惜当下呢?总是在追求失去的东西,想着无法实现的梦想,被这些东西困住,每天还怎么快乐?”
那一刻,镜头微微俯拍,透过坐在椅子上的母亲看向坐在地上的儿子。良多仿佛一下回到了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同样的姿势,聆听着母亲明明有意却装作无意的教诲。
镜头一转,淑子已坐在儿媳的身边,她抚摸着儿媳的背,静静看着她的侧脸,张口第一句话便是:“你们两个真的已经不可能了吗?”
这一细节,格外真实,也格外动人。
母亲就是这样,一面劝自己的儿子要放下,不要强求;一面却又为儿子,做着最后一点哪怕是徒劳的努力。
可是,正如电台中忽然响起的歌曲《别离的预感》,邓丽君轻柔婉转的声音,已将所有的情绪备好,只等着别离的上演。
最终,淑子将装有真悟脐带的木盒,交给儿媳:“今后就交给你保管了。”
而眼泪也终于决堤:“唉,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比海更深》的英文名是After the storm——台风过后。
大海,台风,都是最自然的存在。而将它们放在一场别离的后面,作为全片的基调,也让这个小家庭的别离,瞬间显露出了人生的苍茫无常。
而无论在生离死别的关头,还是妻离子散的边缘,我看到的,是一位瘦弱的母亲,倔强地站在那里。
她或许不是影片中最抢眼的角色,但却是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
她试图在破碎的生活里,为自己拼出丈夫的模样,为儿子拼出活下去的理由,而支撑这一切的,是心里那份比海更深的“爱”。
正如第二天的清晨,淑子站在阳台上,带着一夜未睡的笑容,向儿子一家挥手作别。
这位老人,再一次被留在了原地,看着他们完好地远去。
一次又一次地,目送亲人远去。
不过,只要他们都好,便是母亲,最欣慰的事。
人到中年的是枝裕和重新审视与父母关系 澎湃新闻网 作者:阿水 《步履不停》八年后,是枝裕和与阿部宽再次合作了这部《比海更深》。可以将之视作前者的姊妹篇,不同的是,二位的年龄已从“四字头”升为“五字头”,也都在这八年里成为爸爸。 两人担任的人生角色既复杂,见识过的世界也已广阔。人到中年,会产生从身边找答案的愿望。父亲过世,母亲年老,自己也成为父亲,于是重新审视与父母间的关系,发现某些无可避免的相似和延续,并思考自己命运轨迹的适当时刻。 1950年代后期,日本的公团住宅开始兴起。这类住宅的室内带有自动冲洗马桶、浴缸、带餐厅的厨房及阳台等现代化设施,是当时人们憧憬的居住环境。 与之相似的是我国当年的工人新村,整齐划一,生机勃勃,曾经孩童声鼎沸,如今却成了无力搬离的人家最后的归宿。 影片中,是枝裕和纪念把梦想寄托在赌博中,并把这种爱冒险的血液传给了儿子的父亲;纪念小孩子们曾不顾阶层地玩在一起,打棒球还要抢地方的,如今植物茂盛生长,遮掉了童年时代的公团宅地。 然而《比海更深》并不是是枝裕和的自传电影。他确实在影片中的一家人——奶奶淑子(树木希林饰),父亲篠田良多(阿部宽饰),母亲响子(真木阳子饰)和儿子真悟(吉泽太阳饰)身上投射了自己的记忆,但是电影的设定和家庭成员的状况却都是虚构的。 主人公良多供职于私家侦探社,曾为获奖小说家,却有15年未出版过作品。小人物不如意的人生自其去世的父亲延续到一无所成的良多。他嗜赌、爱逃避责任、眼高手低等与父亲极为相似的品质,导致了响子的离去。连带着,儿子真悟也变成了只能一个月期盼一次周日相聚的牵挂。 侦探社的工作曾是他“收集小说素材”的借口,现在则是唯一的收入来源。积累的“素材”成为贴满墙上的便条贴,最新的一条是:“我的生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 这句话也是略萨的小说《酒吧长谈》的核心。但凡说出这句话的人,总自认人生已驶过顶峰,并在不知不觉中崩坏。他们致力于寻找崩坏的那个点,却很难明白这个点其实是不存在的。 崩坏,可能来自于血液里的遗传。这样说虽然有把命运推给天赋之嫌,却有一半是真实的,另一半则是安慰。 在良多的家庭中,成员之间形成互文。爱赌博爱冒险的血液传至第三代虽已稀释,但三代人的胆小、软弱、良善却如出一辙。爷爷唯一的优点——一手好字,父亲良多和儿子真悟从小显露的作文天赋,亦是延续。
《步履不停》走了八年,理想与现实依然《比海更深》。喜欢这样的是枝裕和,一场台风好像能吹走所有烦恼。
“人生这东西很简单的”没有实现过大梦、没有变成理想的大人、甚至连爱一个人都没有比海还深,但我们,只会相聚这一次呀。台风夜里三人一起找彩券,说不定就是人生离三亿元最近的时候了。“我是不是说了了不起的话啊!”
是枝裕和继续向世界展现他电影里的生活哲学,一贯的生活调味,将镜头对准废柴人生,在日常里寻找小规模的荡气回肠。
跟“步履不停”相比,增加了一点戏剧调味的是枝裕和。在少子化的日本,亲情变得更细腻也更难以表达,那种比海更深的黏稠情绪,有时候真的需要一场台风天来荡涤啊…阿部宽和树木希林这对母子演得神好,差点逼出我的老泪。
如失败者之歌,却要一直往前。这一部格局很小,却有很多斗嘴与讽刺的有趣瞬间,当然,核心仍然有母子、父子以及夫妻等各种亲情关系。会有有趣,也会有感动。基本正常发挥
片名來自鄧麗君「別離的預感」,笑對失敗的人生,大概才是催淚的最高境界吧。而是枝裕和,有多少中年男人,他就可以拍多少電影。每一個人物設定都下了很多功夫,創造一個海洋,只拍一滴水。
交了朋友,也只是增加参加葬礼的人物而已。出完片头字幕的前五分钟,我就坚定地给五星了。“你是与全国数以千万计的赌马迷和彩票狂为敌啊”,“都这把岁数了,我却从来不会爱一个人比海更深。普通人都不会有的啦。就是因为没有才活得下去,而且还那么开心。”
步履不停的蝴蝶飞到了台风前后的屋村,少见这么邋遢甚至反鸡汤的是枝裕和。这人生无望又反复,最深重不过一切无可挽回以后仍然不消散的一线温情
我可是大器晚成的类型的。太花时间了,要快点。
是枝裕和这三年来最好的作品,主角终于不再是【中产阶层】以及鲜活描写庶民生活这一点比较有趣。途中哭了两次【今この胸に/抱きしめている/ 夢と未来と恋心と /忘れかけてた 大切な物 /取り戻せた気がするから 】电影结束只想用这段歌词作注脚。 PS希望树木希林健康长寿,若世上没有了她,会非常难过。
人生步履不停,爱情就像台风。幸福如中彩票,亲情比海更深。
男人(孩)啊,是从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是从失去所爱的人开始的么。她说,人生啊,假如爱一个人比海更深,会很痛苦,所以多数人都平淡地快乐地生活着。
今年余下的热泪皆数送出。是枝裕和又把日常拍成了宇宙,让人沉迷于发现那些万变不离其宗的对照时的自我感动里。人生变幻,我们因为那些偏离计划的事快乐或悲伤,发出为何如此的疑问:谁在藏钱的地方预演好你的心思,谁在台风天和你一起找也许会中奖的午后彩券,谁曾骄傲地把你的书发给街坊四邻。
花这么多时间磨出这么一个所谓金句满满的剧本,不小心还以为在看韩寒呢。被戛纳降级果断是合情合理的,把[步履不停]反过来再拍一遍有什么劲啊。虽说表演蛮不错,戏写得也不错(但是这台词真是中二得令人捉急……),看似反鸡汤,其实还是鸡汤。这么一看[海街日记]还真是值得捧。
那棵橘子树,那只蝴蝶,那一阵风,那一对母子,温柔绵长。
在人生岔路口的26看到了《比海更深》,再次谢谢是枝裕和。没有成为那个小时候心里想了许多遍的理想的自己,爱过的人细想也的确没有比海深,真差劲啊,人生。但台风一过,庸常依然。在这个岁数,被许多事情接二连三地提醒,开始接受那份成年人的无力感。
台风过后生活照旧,新干线依然在拐弯处交汇错开,比海更深的爱和幸福或许并不存在,可彼此的羁绊总能让我们重新出发;金句闪现佳篇天成,砍斫戏剧枝节,磨平起落悲笑,展现日常底色,慢火炖成并不温情的鸡汤;父母曾是我们头顶的树荫,后来铺成脚底坚实的路基,人生路上步履不停。
一段关系结束,最难受的是什么也都跟着物归原主。多出的空白,是我们跨不过的坎、必须面对的缝隙,也是向前的勇气。“我从来没有爱一个人比海更深”
“电影编导只要开掘,每一件琐碎的事都将变成一个金矿。”多年前意大利编导柴伐梯尼这样说,也这样做过。日本是枝裕和今年的新片子《比海更深》就是这样一个标本:一个月一次的离婚父亲的见子日,被开掘出了多么光彩、丰富的金子啊!我们的电影人缺少这样的功力与情怀。
比《海街日记》《如父如子》好太多了吧